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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沿山公路那道光~作家王家祥




   那道光我已經留意很久了!那道不時出現在沿山公路沿途的神秘光,我一直找不出答案也追蹤不到來源,那道光時常出現在沿山公路沿途遼闊無遮的甘蔗田裏,走夜路的人可以清楚地看見那光在跳動,從龍泉牛角彎溪的檳榔園中跳出來,從大武山山腳下的森林中跳出來,從涼山村村前的鳳梨田中跳出來,再跳到排灣村村後的笠頂山去,有時候可以這樣形容它,在它出現成為一道光之後緊接著會變成一粒自由的光球,然後起飛,沿著沿山公路周圍寬廣的視野而飛,而且它不孤單,越來越多的那道光變成光球,它們會聚在一起,一整群地戲耍。




    任誰也沒見過遼闊無人的甘蔗田或鳳梨田上一整群戲耍的光球,見過的人肯定會嚇得失魂落魄,而且會想要知道那些光球是什麼奇怪的東西?也只有在人煙稀少沒有光害而且視野寬廣的沿山公路上才能發現那些光球的存在,或許在都市中也有光球這種神秘鬼東西的存在,只是都市太亮了!光害很嚴重,就像螢火蟲被幹掉一樣,既使它們夜晚跑出來玩耍你也看不見。




   當然你必須趁著夜晚進入幾乎無人的沿山公路,才能看見那群在來義的甘蔗田上跳舞的光,而且你必須勤快且走好運,偶爾 一兩 次走沿山公路是看不見什麼異象的,沿山公路是一條幾乎無人且無路燈的偏僻公路,一路上皆是糖廠的甘蔗田以及在以往的甘蔗田上出租給民間種植的鳳梨田,路途中有 一兩 處寂靜的客家莊海風寮與萬安村,開車的人很容易便忽略而過,也許他會有短暫的疑惑,為何在這片廣闊的內陸,離海有點距離的甘蔗田中,會有海風寮這種地名?後來有一次我終於忍不住中途折進去,花了十分鐘逛了海風寮這個小村莊一圈,村裏唯一的一間客家小廟的牆刻碑文上寫著答案,原來這個村子的村民是來自客家海豐的移民,離海有點遠卻被因緣際會叫成海風寮。




可是沿山公路倒底是壯闊絕麗的一條公路,從屏東的海岸公路枋山段離開海岸線,進入力力溪古排灣族的內陸勢力,沿山公路沿著大漢山、大武山等山系的山腳下,那一大片遼闊且人煙稀少的平原而行,最後你會遇見從山谷中遷居出來的排灣村與涼山村,他們的十字架教堂與十字架墳墓在這條僻靜的公路上是很醒目的,然後便抵達終點藝術之村三地門,或者你不嫌麻煩轉個彎進入來義的古樓村或者泰武的平和村,它們仍然藏在山腳下的山谷中,不過它們在平原上所發出的光是不會舞動的,那是村落的寧靜之光。




神秘的異象所舞動的平原正是由高屏溪千百年來所製造出的沖積扇,大部份的時候你只會看見一片烏漆抹黑,村落的寧靜之光遠在山邊,不同於遼闊的甘蔗田上跳躍的光。      




我追蹤甘蔗田上跳舞的光已經一年!我從台北來到屏東科技大學唸研究所,在內埔鄉龍泉社區的檳榔園裏租房子住,這裏的檳榔園因為屏東農專改制遷校到內埔鄉升格為佔地更寬廣的屏科大而大發利市,紛紛將工寮平房改建成學生套房出租,住在屏東鄉下的檳榔園裏實在很舒服,不亞於住別墅,四週皆是濃得化不開的檳榔林或果樹園,附近還有一條小溪叫牛眠溪,是東港溪的上游,走到牛眠溪旁抬頭一瞧,便可以看見雄偉壯麗的大武山環繞在你週圍,所以我住的地方離沿山公路很近,離最近的涼山瀑布只要 一公里 ,我時常騎著腳踏車走沿山公路從龍泉到枋山,來回一趟三、四個小時練體力,枋山的海岸公路旁一片防風林裏,有十幾家行動咖啡車固定在那裏擺攤賣露天咖啡,星期假日停車在這裏喝咖啡看海的遊客很多,生意非常好,有一家咖啡車號稱它配備的咖啡機一臺二十萬元,從義大利原裝進口的,可以喝到像在義大利喝的卡布基若或拿鐵,我內心暗笑說我要喝的是這片有山有海的枋山咖啡,這可是要搭配沿山公路沿途的風景才夠回味,我最喜歡在傍晚時刻剛好騎到枋山的防風林海岸去喝一杯夕陽咖啡,充份休息之後,往往天暗了才起身回家,回程走沿山公路只好摸黑走夜路,不過在沿山公路騎腳踏車除了要小心砂石車以外,真是一種享受,騎腳踏車走入夜後的沿山公路更像是置身在龐大的寧靜、黑暗以及孤獨的無盡包圍之中,遠處的村落燈火遙不可及,偶爾一輛飆過的汽車才會讓你記得回到人間,否則靈魂彷彿漫遊在另一個空間,另一種世界。




黑暗包圍的路途中,我慢慢騎著腳踏車,有許多時間可以冥想,這條寧靜無限延伸的沿山公路,常讓我想起絕大多數的人都不得不擁擠在吵雜都市中居住謀生,留下此處無盡寬廣的空間給誰呢?給那道光嗎?給那群自由飛翔在甘蔗田上的光球嗎?給那些老靈魂嗎?




我是在一次偶然的機會發現那群光球的,那時我正在沿山公路上騎著腳踏車趁著月色要趕回龍泉,突然間一道光便從不遠處的山腳下的森林中跳出來,跳進了寬廣的蔗田,變成一粒光球,然後咻地一聲沿著平原快速飛了起來,越飛越遠,最後消失在地平線的盡頭,很難形容第一次看見那光球是什麼心情?那是什麼怪東西?不明飛行物嗎?幽浮嗎?還是鬼火?沿山公路兩旁寬廣無遮的蔗田是可以讓人的視野延伸至遠方地平線的,那咻地一聲也許是我的想像,因為它們從來就是靜默無聲的,但是它們的飛行速度比風還快,那一次、我還來不及搞清楚那道光是怎麼一回事?它便消失在地平線上!留下我在現場目瞪口呆,一顆心噗噗跳。                               




後來我還是依舊維持一週騎三次沿山公路,到枋山海邊喝咖啡看夕陽的習慣,並沒有因為這次的異象而不敢走這條夜路回家,我反而想碰碰運氣希望能再遇見那道光,果然不出我所料,那道光出現的次數越來越頻繁,停留徘徊在我附近的時間越來越長,後來我甚至覺得它在觀察我,好奇而善意地接近我,而且還會呼朋引伴,越來越多的光出現,到最後形成一整群光球在黑暗的平原上嬉戲,還不時地回頭來逗弄我。




我一直納悶的是,當它們整群在甘蔗田上發著光慢慢飄移時,為何行經沿山公路的其它夜行汽車沒有一輛發現它們而停下來?難道因為車速過快看不見嗎?只有我這個騎腳踏車慢速前進的才看得見?




後來我更進一步地了解,它們似乎是懂得思考的,事實上是由它們主控來接近你,選擇要不要出現給你看,我彷彿察覺到它們隱約要透露出某種訊息給我,我的腦中會接收到不是出自我的奇怪指令,但我還無法理解,無法確定這些直接浮現的訊息是由它們發出的,或許我很害怕,這種怪東西竟然具有傳遞訊息的心靈力量!它倒底是什麼生命?精靈鬼怪嗎?逝去的老靈魂嗎?我一直緊追不捨地跟蹤著它們,有時會被它們甩得遠遠的,根本跟不上它們飛行跳躍的速度而失去了它們的蹤影,甚至後來我還專程改騎速度較快的重型機車,在沿山公路兩旁各種不知名的小路上穿梭追逐著它們,那真是刺激的經驗,就像研究螢火蟲的人,我必須關掉車燈在黑暗中才能看見它們,一不小心看不清前面的小路,很容易就衝到水溝裏去,而且它們有時故意穿過果園或飛過甘蔗田旁的溪流,所走的路線完全沒有一定,而我的機車或腳踏車是無法飛過一片果園或一條小溪的,我只能眼巴巴望著它們得意地甩開我,消失在黑暗的盡頭,或者我咬緊牙關,揹起腳踏車,直接用兩隻腳踩著鬆軟的田土穿越恐怖的樹林,或者想想辦法繞一大圈遠路找到橋樑,沒想到這群光球竟然在彼岸停留等著我,似乎示意著我跟它們走,這下子反而換作我害怕,不敢接近它們,我猶豫地與它們保持著一段距離,內心一邊想要探究它們從哪兒來?一邊又不敢跟著它們走。




最後的時刻終於來臨,這群光球似乎向我透露著再不跟著它們走,它們便不會再來找我玩了!




最近的這一個月,我根本無心在課業上,每晚便是騎著摩托車自由穿行在無人的沿山公路上找尋它們,找到它們之後很快樂地看著它們在山野田園邊盡情地遊蕩飛翔,我似乎著迷於此情此景,迷戀著它們像螢火蟲般地在黑夜的田野中飛舞發著微光,可是一旦它們示意要我跟著它們回家?我便裹步不前了!於是我內心掙扎地想,我不是想要探究它們來自何處嗎?還是僅止於著迷它們像螢火蟲般的身影?終究我還是害怕它們?可是它們從來不曾不友善。




最後的時刻終於來臨,我鼓起勇氣決定跟著它們走,它們也很體貼地慢慢引導我,想要告訴我它們的家在哪裏?就像告訴一位朋友。




最後我騎著摩托車隨著這群光球來到水底寮崁頂村再進去的大漢山林道,鐵了心,催著油門,我便開始爬坡,四周太沉黑,連月光也被山壁擋住,我不得不打開車燈照路,我認得這條林道,它的路面有一大段是鋪著水泥的,很好行車,因為大漢山上有一座空軍的雷達站,不時需要軍車的運補,道路維修得很好,附近就是林務局的蘇鐵原始保護區,人煙罕至,聽說海軍陸戰隊把大漢山通往臺東的登山路線當做固定的野戰練習場,這條林道很不平靜,有一年演習,軍車摔落山谷,死了不少阿兵哥。




我跟著那群光球上山,內心越想越不對,四周籠罩一片死寂沉黑,更加深了我的恐懼。




「那群光球會不會就是、、、」我顫抖的手繼續緊催摩托車的油門爬坡。




「就是那些阿兵哥化成的鬼火!」我心裏頭這樣胡思亂想。




「他們沒有理由要害我啊?」我強自安慰著自己。




光球們在大漢山林道飛行一段路後,突然紛紛轉入林道右側一條更小更幽森的小徑,離開水泥路面後,我騎的這種低底盤的自動變速摩托車便不管用了!在崎嶇難行的碎石路上摸黑前進得很慢,又要左閃右躲避開坑洞,還要小心一旁的深崖幽谷,再大膽的人也會害怕的,要是此時有一輛野狼125就好了!原住民都騎著它半夜上山去打飛鼠,普通林道還難不倒它。




更糟糕的是、光球們是不是不耐久等先行離去?竟然一個轉角處便不見了!我把車燈熄掉試著找尋它們,前方的路上卻不見它們的蹤影。




可是不遠處的朦朧山凹中有靜止不動的點點微光忽隱忽現,似乎是那群光球降落的地方,又像是來自村落的光線,山徑是通往那裏的,我想既然來了,就硬著頭皮騎到那裏看看吧!雖然我心中十分害怕。




騎不到十分鐘,那山凹中的點點微光在小徑的草葉遮掩中越來越明眼,越來越亮麗,沒想到最後我闖入一處陌生村落的入口,這個部落一看就知道是排灣族或魯凱族人住的,在微弱的月色下發著光的傳統石板屋沿著山坡比鄰而居,部落的規模十分龐大,每一棟石板屋皆保存完好,家家戶戶的門前都種著花草、整理得井然有序,可是看不到有人在走動,我看看手上的手錶才晚上九點,這個部落的人們這麼早便入睡啊!




怎麼可能呢!我越想越不對勁!這個時代還有如此保持完整美麗的石板建築群,我想不起這是屏東那個部落啊?我在沿山公路也混了好些日子,對原住民村落也略知一二,現代的排灣族或魯凱族部落或多或少都已改建為水泥樓房,有心的人家才會在樓房邊保留原有的傳統石板屋;我站在村外遲疑地不敢進入。




一幢幢發著光的石板屋藏身在黑暗的山谷中,把門前的庭院廣場與山谷中的小米田都照亮了,卻不見半個人影,那石板上的冷光不像是微弱月光的反射,也不像來自現代的照明設備,似乎自身就會隱隱發光;我仔細一瞧,事實上這個村子連一盞路燈、一枝電線竿也沒有,可是充滿古意的巷道卻格外顯得光明與幸福,有一種外來的訊息讓我忽然領悟到它們就是光球群,只差沒有飛起來而已,它們告訴我那是一種殘存的能量,一種以能量存在的記憶,或者光球就住在裏面,永遠住在裏面,這群完美的石板屋裏住著從前的老靈魂。




「莫非這就是光球們的家,它們已經告訴我它們來自何方。」我心想。




「如果光球是老靈魂,那麼這處部落便存在於過去了!我看見的是一種定格的畫面,是老靈魂們的記憶。」我心裏終於明白。




「各位、我這樣想對不對啊?謝謝你們把那個時代的美好呈現給我看,我要告訴你們,我從來沒見過這麼一大片完整美麗的石板屋,你們的家園真美麗!那個逝去的年代真美好!」




我雙手合十朝這處分布在山谷中的古老部落拜了又拜,連續鞠了三次躬,且小聲地對它們說話,我不敢走進去,深怕破壞了這幅畫面,打擾了它們的沉靜,然而我在村子外頭徘徊了一個小時才離去,目視著發光的石板屋群最後消失在黑夜之中;我的心中很滿足,這群光球把我視為朋友,老靈魂們是我的朋友,我知道以後還會在沿山公路的平原上看見它們,原來它們來自山中的某一處過去的記憶。




隔天一早,我立刻打電話給一位熟悉排灣族的朋友,問他大漢山上是否曾經有這麼一處部落?果然不出我所料,他的回答和我心中的預期一模一樣。




「舊七佳遺址吧。」他說,「不過早就沒人住了,一片荒煙蔓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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