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流>-王家祥
大水過後,令人無法想像的奇異的景象發生在從東河鄉都蘭村往南行,到臺東市卑南溪中華大橋的臺11線省道沿海;富崗村加路蘭廣闊海岸的公路上聞得到一陣一陣濃郁的木頭清香味,那是熟悉的檜木或扁柏、樟樹、茄冬、雞油等上好木料的香氣,很不尋常,一路回溯至杉原、郡界與都蘭新蘭港的加母子灣;我頓悟了一下,便懂了!原來這空氣中陣陣異於平常的香味,其實是無數大小樹木的屍臭,是整座整片森林崩潰瓦解後隨著大水洪流奔洩至出海口,一路上碰撞、撕裂、磨擦,從濃蔭綠樹變成一根根光滑的木頭,連粗糙樹皮都被大水磨掉了的不可思議的過程;目前山上整座整座的森林,一處處森林植被由於潮水的搬移,彷彿一座一座萬人塚般的集體墳場,橫陳在平靜的加母子灣,擁擠在富崗漁港,猶如溺水者想緊緊抓住陸地,不願隨波離去。
這塞暴了的景象雖令人心生震憾,靜靜回想卻不陌生,巨量的漂流木堵塞漁港的景象,數年前我在高雄西子灣居住時曾見過,那時的漂流屍木大軍完全佔據了高雄港,擠滿西子灣海灘;我逃到這偏僻少人禍的東海岸四年,原以為暫時安全,沒想到惡夢仍然如影隨形。
這年頭大家輪流當災難片主角,不用急,每個人、每個地方都輪得到。
又能逃到哪裏去?就像弱勢的平埔族小林村,在歷史的洪流中,一支如同梅花鹿群般被擠迫獵捕而逃往貧瘠山中的族群,最後竟毀於惡地真正的洪流。
錯誤早就鑄成而且似乎是命定的。
日據時代、原本還是獨立於高山的狩獵民族,曾經有一位布農族的頭目拉荷阿雷,率領二百多位布農戰士憑藉著天池對岸的玉穗社的天險,與日本警察負隅頑抗十九年,還有一位拉馬達仙仙與他的五個兒子,領導東部的布農族在山中打游擊,來無影去無蹤,不得不讓日本政府花費數年的漫長時間開闢南橫公路的前身『關山越嶺道』,以便運送現代武器的山砲上山打這一場實力殊懸的戰爭;多年後我仍不斷循著險峻的南橫公路來到利稻、霧鹿、檜谷、天池、接近對面深谷中的反抗部落遺址,只能隔岸憑弔;雖然大多數反抗部落已被馴服久遠而且遷移至主要道路旁,每一次上山,我還是深深懷疑且訝異,他們如何生活在險峻貧瘠的高山中?靠什麼生活?尤其是他們在歷史洪流中被迫與現代接軌之後。
時代的巨輪不斷滾動,居住在山地的原住民,只要唯一的聯外道路被風災、大水、地震摧毀,只能靠外界空投泡麵、白米、麵包;時代的命運之輪讓他們逐漸捨棄傳統的生存經驗,不再依賴小米與狩獵,而是學習漢人一樣地彎腰農耕吃白米與麵包,意謂著不再如祖先般在荒野中獨立,現代化之後也由公路帶來各式昂貴的電視、冰箱、家電、汽車;問題是他們貧窮狹小的土地的農業生產經常養不起這些現代化的必需,以致過度耗竭不該開發的山坡地,年輕人也不得不選擇離鄉去都市謀生,以支付現代生活,兼顧部落家人所需,文化更大量流失;維護不易的山中道路成為他們原本不該依賴卻過度依賴的唯一命脈;過多的便利道路卻帶來更多的各式各樣的破壞,災難報導從早期濫墾濫伐的浮濫語彙演變成近期印象中熟悉的土石流,總是從天而降,已經是老生常談了!而且只要道路一斷,獵人的後代弱勢地只能巴望救難直昇機從天而降。
我也像鹿群一樣選擇逃,逃到這僻靜之地暫時喘息,打算保持沉默,我早早看見了災難,不想危言聳聽,反正該寫的,該喊的,該警告的,許多環保人都與我一樣心境,早已聲嘶力竭,喊不動了!
我在都蘭的海邊向當地的老人買了一棟老農舍,自己動手整修之後,我稱它叫作海濱小屋,離海灘只有五十公尺的直線距離,面海的院子外有一片海邊的水稻梯田,梯田外是阿美族老人在很久以前便構築的寬深壕溝與濃密樹籬,以黃槿為主的樹籬看起來有悠久的歷史,巨大的樹根深入壕溝的每一處角落,把泥土緊緊抓住,壕溝平時是乾的,只是做為吸納海水之用,這些都是用來防止海浪衝擊的傳統智慧;夜晚睡在小屋裏,感覺潮水聲非常接近,睡夢中海浪拍打岸陸的轟隆聲不絕於耳,卻覺得一點也不吵,很好入眠。
小屋的週遭、除了院子前這一片美麗的梯田仍然有一位勤勞的阿美族老人維持耕作,日夜讓山邊的湧泉得以灌溉這一片古老卻依舊美好的濕地外,大都是海岸防風林,防風林內的小溪注入海岸的河口處,住著不少花嘴鴨與綠頭鴨。
防風林、小溪、河口、湧泉、梯田、與樹籬壕溝、構成了艱難的海邊,環境惡劣下,一處隱密安全、可以生活的世外桃源。
天氣壞的時候,譬如夏季的颱風或冬季的東北季風一吹,浪可要大得嚇人!
可是瘋狂的大浪一打到濃密的黃槿樹籬便柔軟地分解了!黃槿是一種耐旱耐鹹的海邊植物,不怕海水的侵襲,而且潮水被吸納進寬深的壕溝與溼地中便上不了梯田去摧毀稻作;我住在離海如此之近的小屋中,原本以為海邊的風會很大,可是後來發覺小屋的地勢內藏又受到樹籬梯田與週遭防風林的保護,不知不覺佩服前人生活的智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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