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家祥--挖掘被遺忘的角落
我很幸運,一生的夢想都有完成,我自認是個嬉皮,目前居住在台東,養了六十幾隻的流浪狗,每天照顧牠們,感覺很充實,很快樂。大約八、九年前,我還在高雄西子灣經營個性商店,身分是畫家,魏德聖導演跟我聯絡,想要改編我的小說《倒風內海》成電影劇本,當時我並沒有抱持太大的希望,因為這是一部冷門的小說,魏導演也提到經費的問題,不知道何時可以開拍。更早之前,拍攝蘭嶼觀點紀錄片的北藝大李道明教授,也曾改編我的小說《拉馬達仙仙與拉荷阿雷》,當時劇本也拿到新聞局電影輔導金補助一千萬,但一千萬對一個史詩巨作來說遠遠不足,在苦無其他資金的情況下,李道明便放棄了。所以當魏導演來的時候,我知道這是一件很困難的事情。
然而,我還是覺得很幸運,美國有一部電影叫做《大地英豪》,翻拍自百年前的小說The Last Of The Mohicans,Mohicans是指快被消滅的摩西根人,儘管小說寫成於一百多年前,但電影轟動世界。我寫小說的出發點最早是為了社會運動,不想寫藝術造詣、評價很高,卻看不懂、有距離的小說,我一開始構想小說就是電影的畫面,沒想到居然能比The Last Of The Mohicans還早被翻拍成電影,在台灣做個夢想家真的很不錯!
《倒風內海》還有一個小插曲,在《文學台灣》的百萬小說徵選中好不容易進入決選卻只拿到了第二名,也沒有拿到半毛獎金,因為只取一名,這件事情對當時是專職作家的我來說十分挫敗,我突然領悟寫小說並不能靠運氣,是件非常辛苦的工作。但是沒想到,多年之後,也許大家已經漸漸淡忘了當年第一名的作品,但居然有一個知名導演願意改拍我的小說成電影。
我大學念的是森林系,以前的學長姐現在都是知名的學者。其實,寫小說並不是我主要的志趣,我的志趣是從事環保運動,然而,在環保運動的現場時常會遇到歷史元素和素材,更深入挖掘後,便開始構築自己的想像,文學創作。
在惠蓀林場實習時,寒暑假都會常常經過北港溪的清流部落,那裡日治時叫做川中島,然而,在森林系的養成訓練中,從來都沒有『川中島』這個歷史名字的出現。出社會後,認識許世楷先生,他的妻子是許盧千惠,知名的日本兒童文學家,他們招待了一位八十幾歲的日本老先生向山寬夫來台,向山先生就讀台北二中時,與朋友野村健一縱斷中央山脈,走埤亞南越嶺道從羅東到霧社,同行還有兩個警察保護,那年是霧社事件後的第二年,野村健一後來成為農學教授,以研究臺灣蝶類而著名。在霧社部落中,他們遇見了僅存的族人,有個小女孩偷偷告訴向山,警察打算把叛變者全數毒死,可是日本軍醫抵死不從,這些事情震驚了十七歲的向山,形成他的反戰意識戰後,向山寬夫取得博士學位,專門研究霧社事件,為營救因台獨事件而受牢獄之災的許世楷,兩人成為莫逆之交。數十年後,向山寬夫重回「川中島」,當時的小女孩卻已成為老奶奶。這個故事很感人,但對我來說卻是個反省,為什麼森林系教育沒有教導我們這些故事?我們對於原住民文化不了解也不尊重。
其實,我的田野調查幾乎不是刻意為之,是一種生命的累積。剛退伍時,我想當畫家,後來透過作家吳錦發的介紹,跟隨原舞者巡迴演出,擔任創團時的企劃和攝影,後來轉至在高雄柴山自然公園促進會當會長,從事反開發和環保的工作,之後陸續參與政治活動,到現今台東的流浪狗養護,這些特殊的經驗成為我的寫作契機。儘管這幾年,較少對外刊登作品,但我仍在部落格中持續發表創作,我相信,每個階段的生命要以不同的方式呈現,迄今,我以嬉皮的方式遊歷世界。
在歷史材料的處理上,我傾向相信創作的直覺。我很喜歡日本作家井上靖的《敦煌》,甚至到伊豆半島和敦煌朝聖,伊豆半島有一個井上靖文學紀念館,裡頭放了一部他去敦煌遊歷乘坐的吉普車。直到有一次為日本人導覽東海岸時,他們才告訴我,伊豆半島紀念館的吉普車是井上靖在發表『敦煌』成名多年之後,才有機會到敦煌和戈壁大沙漠,在那時乘坐的,之後才放入紀念館。這裡我要拋出來的問題意識是:田調的定義。
寫《小矮人之謎》時,閱讀鳥居龍藏的資料前半部,他認為同行的探險家安井萬吉在中央山脈得到瘧疾死亡了,當時我十分同情安井萬吉,因此在小說中設計了小矮人相救的橋段。多年後楊南郡先生飛往日本,整理鳥居龍藏資料的後半段,才發現現實生活中的安井萬吉並沒有死,失蹤十幾天後又回到了現世,恰好與我創作的小說不謀而合。這裡想要省思的是,就算是歷史資料也會有錯誤、誤導的時候。
我寫小說為了一股憤怒,目的是為了社會運動,我認為,寫作前不要優先考量市場和別人的觀感,要相信創作的直覺。無需擔心讀者如法進入歷史小說的情境,早年,我讀張愛玲的小說也會焦慮,因為我根本就沒見識過十里洋場,《未央歌》中的窩窩頭,我也沒吃過,壓根無法理解四川流亡學生的辛苦,但我仍堅信如果你能將本土和自身經歷的東西寫下來,這些問題都將迎刃而解。相信直覺,在精緻度上更進化,創作就不是一件困難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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