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聖山>
東海岸海岸山脈都蘭山是一座聖山。
都蘭山從前以盛產藍寶石聞名,寶石原本是用撿的,在颱風大雨過後會隨著大水從很深的上游山谷沖刷至下游,傳說都蘭山也富藏金礦,因為撿寶石的人常在山溪裏發現砂金,後來貪心的人不甘耐心在溪床裏等待上天賜與的禮物,有一段時期遂募集資金入山採礦,來採礦的都是外地陌生人,當地的阿美族不敢冒犯聖山,普遍認為炸山採礦的人下場都不好,最常聽見的說法是賠得很慘,還有死於非命的,現今早就沒人入山採礦。
最典型的真實故事是,外地來的某個老闆在接近都蘭遺址古部落附近買農地蓋房子,因為不懂得埋在地下的許多灰黑色巨石,其實是四千年前被人類學家稱做巨石文化的古部落用來祭祀的圖騰或鑿作石棺作為埋藏死亡親人之用,不夠尊敬,為了蓋農舍而雇怪手將巨石移除,結果老闆往往死於非命,不是駕車掉入山谷摔死,就是突然暴斃。
我養的狗群,其中有3隻,曾相繼在不同時間,因為傍晚會與我一起習慣性的健行,每次散步通過都蘭遺址,便發生全身顫抖、四肢無力、口吐白沫、大量嘔吐的現象,模樣看起來快沒救了!可是獸醫也找不出原因,不像中暑或誤食毒物,然而躺了兩天就逐漸恢復健康了!我百思不得其解;後來有經驗的鄰居告訴我,是冒犯了曠野中的祖靈,被作弄了!他還說前陣子才發生一群國中生一起結伴到都蘭山中玩耍,集體中邪回來,費了好大功夫呢!
我所住的地方,離山上最近的都蘭遺址只有1.5公里遠,那是一處由政府定期整理割草,立牌解說,躺著一具出土石棺的地區,四週都是樹林;從此之後、我健行經過石棺區,都記得要雙手合十,鞠躬說聲打擾了!內心祈求祂的諒解,我的狗狗們再也沒有被作弄了!
東海岸都蘭村的阿美族與臺東市及卑南鄉的卑南族都視都蘭山為聖山,只是抬頭眺望的方向與角度完全不一樣,不同族群不同地域在心中的圖像想必不一樣。
到 東河鄉的都蘭村一年了!時常有機會早上剛在阿美族站立的角度,下午便換到卑南族置身的方向眺望都蘭山,因為我是個愛移動、四處遊蕩的人,逐漸能夠體會這塊土地上繁複異同的文化;看見聖山,在不同的時間,不同的天氣,雨天、晴天、冬天、夏天、清晨、黃昏、各種的美;有一天我開車走縣道197從卑南大溪靠山麓的富源村進入,經利吉村惡地型,翻越海岸山脈最南尾端的陵線,到達另一邊縱谷的鹿野鄉,這裏的半山腰換做是布農族的傳統領域,很讚歎奇異的感覺,才爬升過幾處小山稜,不到一小時,一下山,村落裏的矮牆與門戶上的鮮明標幟,又是另一種文化,另一種圖騰,還有人種也不一樣,阿美族人的樣子很容易認出來,他們是古代傳說中身材高大的巨人族或者說長手長腳、善跑逐鹿的民族,連臉都長得長長的,眼神溫和,生性和善,因為海岸地帶漁獵容易,食物充足,所以生存競爭不像高山上的布農族那般嚴苛,布農族疑似曾經與矮黑人混血過,身高通常較矮,膚色黑,小腿粗壯,眼神銳利,擅於負重,吃苦耐勞。
一路上都蘭山脈的幾座山峰都未離開我的視線,只是觀看的角度變了!可是山麓下鹿野鄉的布農族村落卻有個地名叫鸞山。
古時候可不能像這樣自由往來!
出臺東市往北方海岸的方向過中華大橋,沿著一邊青翠,一邊蔚藍的臺11線海岸公路到都蘭村約20公里,公路繞著都蘭灣這個美麗的超級大海灣而行,靠山青翠,靠海蔚藍,一路還有椰林沙灘,礁石險崖相伴,車行極度地心情愉悅呀!遠望都蘭聖山挺立的姿態,也由臺東市區卑南族的角度逐漸轉換成海岸阿美族的角度,我覺得、在中華大橋上遠望都蘭山脈,都蘭山像一尊臥佛靜靜地躺在都蘭灣旁。
據說證嚴法師年輕時曾住在鹿野鄉修行,看見從縱谷方向遠望、被漢人稱做「美人山」的都蘭山,覺得此山靈秀,遂把祂名為「佛面山」,每日朝拜。
我喜歡騎著摩托車到很小的臺東市區補充一些日常用品,買點可口的麵包,順道吃一碗便宜的麵線糊或綠豆蒜,到文化局的閱覽室看免費的報紙與雜誌,天黑之前我一定會踏上歸途,因為我喜歡這條白天的海岸之路,黃昏的光線消失之後,海灣隱入礁石後的黑暗之中,山巒也退入椰林之後便看不見了!我渴望看見這條蔚藍與青綠之路,渴望在公路上馳騁,讓一邊是山一邊是海的景象,不斷快速地在我眼前劃過,公路是有坡度的,一會兒爬升,一會兒轉彎,一會兒下降,都蘭灣變化多端的各種海岸地型一覽無遺,一會兒出現大片的月彎沙岸,一會兒盤據奇形怪狀的礁岩,一會兒海蝕高崖,一會兒卵石灘地,一會兒海邊的白色浪花不時從高大的椰林間閃現,我貪婪地不想錯過任何美景,摩托車的機動靈活讓我隨時可以發現公路旁的小路彎進去,探尋偏僻的角落,這是我生活中的簡單樂趣。
<偏僻的角落 嬉皮的生活>
偏僻的角落往往寧靜無人干擾,適合自己專心做自己的事。
偏僻的角落也許會遇見我的童年,因為偏僻的角落往往人煙稀少,無利可圖,少有破壞與更動;我在偶遇的小路轉進去,時常會遇見與我童年時一樣的家屋,小小的平房,在一處巷子底的果園深處,果園裏植有大片的香蕉與楊桃,木瓜與龍眼,家屋內空間雖然不大,可是外頭卻有前庭後院,經常在院子裏遇見來偷吃雞蛋的蛇,院子裏很熱鬧,養了狗、貓、雞、還有鴨、甚至鴿舍,院子旁種的是紅色或黃色,經常盛開的扶桑花當圍籬。
我在少有更動,人口不多的臺東鄉間經常大量遇見這種一整排種植灌木扶桑花做為美麗籬笆的景象,這是我童年非常熟悉的景象,我貪戀地好奇地探望著庭院深處,內心滿溢幸福的感覺,覺得好幸福好幸福而不忍離去,因為我的故鄉變動太劇烈,我找不到兒時熟悉的景物,很難遇見這種林深草茂秘密花園般的童年回憶。
偏僻的角落往往也無人聞問,沒有大城市中的百業就職機會,謀生不易,除非是靠土地種作的農夫或靠海捕撈賺食的漁夫,我都不是,四十歲了!要轉行靠天吃飯哪容易?聽說東海岸沿線現今掌控政治權力的都是出身自刻苦的農家;漁夫們沒有錢,在政治實力上遠不如農夫;農家因為勤儉致富,有土斯有財,土地是穩定牢靠的,有財力便投入政治選舉,掌控更多的權勢,創造更有利自己的條件;還有些從前生活艱困的農家,因為苦守的土地飆漲成了田僑仔,而許多漁夫們在從前漁獲量高,賺錢容易時染上賭搏的惡習,出海去是拿生命跟大海賭,大海是不確定的,風險又高,下網便像簽賭下注,如果賭贏了一上岸又拿錢去賭,錢來得快去得也快,那時代只要漁船出海必定滿載回港換大把現鈔,漁撈行為不再是個體戶的自給自足,最後演變成大型圍網的趕盡殺絕,因為金錢的誘惑,有誰不過漁呢?譬如臺灣的海岸線平均三至五公里就有一座漁港,像東河鄉內就有新蘭與金樽兩處漁港,附近的人口原本便不多,所以漁港利用率很低,荒涼的程度簡直形同廢墟,如今漁業資源枯竭,漁民捉不到魚,收入銳減,臺灣漁業過度捕撈的歷史等於是一部敗家史,敗掉大海賜給的家財;而我、既無能力也無興趣,把一生耗盡在追求財富與權勢,我不想變成那種貪心採礦的老闆,不想陷入資本主義的誘惑,錢來得容易也去得快,大起大落的大有人在,把自己的靈魂搞得很糟,我越來越想與主流社會的價值取向保持警醒距離,雖然自知無法逃離,也許在邊緣遊走,我變成一個遊手好閒,偶爾打零工維生的嬉皮,可是日子過得很快樂。
我的遊手好閒是警醒的,是覺知的,每日生活中大量的遊蕩變成很重要的功課,必修的功課。
<遊蕩在曠野>
我的前世也許是一隻遊蕩在曠野的孤魂野鬼。
我愛死了這種遊蕩!
遊蕩可以讓人放鬆,可以讓人專注,進入一種空的冥想狀態。
我猜想、人死後的靈魂狀態,如同喇嘛索甲仁波且所寫的『西藏生死書』提到的『中陰身』,就是一種飄遊的狀態吧?
臺11線公路大約141公里處,有一條很不起眼的小徑通往海邊的防風林,防風林旁有一窟深凹的湧泉池,池中經常棲息著大型的蒼鷺與肥壯的綠頭鴨,姿態優雅的蒼鷺體型與我們常在國畫中見到的仙鶴幾乎是一樣的,我常在黃昏時的海邊天空遇見各種鷺科鳥類編隊飛行緩緩要飛回家了!從小白鷺群或黃頭鷺群中辨認出數量不多的蒼鷺並不困難,因為蒼鷺的拍翅更加徐緩,像個大個子,我深切相信,一處有一群優雅蒼鷺棲息的土地,絕對是福地,因為蒼鷺是稀有的仙鳥;所謂的湧泉池在臺東的海岸地帶很常見,臺東的山陡離海又近,從山上的森林一點一滴匯集成的流水,沒有足夠的腹地以致來不及形成蜿蜒迴流的,便滲入地下成為伏流,然後在平緩低窪的海岸地帶湧出,成為湧泉湖,這種湧泉湖找不到上游,水質清澈見底,終年恆溫,可謂冬暖夏涼;臺東市有一座位在海邊的市立湧泉游泳池,從日據時代依著湧泉地型興建,至今泉水終年不歇,池中還有野生的魚兒與泳客共游,遇著颱風天或豪大雨,水位還會溢出泳池;再往防風林的深處走,便走到了海邊的曠野,海邊的高灘地上有一大片翠綠的青草地,那些青草是適應了海邊時常吹拂的強風,以匍匐的姿態貼地生存的種類。
時常在此地空中遊曳的小型鷹鷲科紅隼,體型不過一隻鴿子大小,則是此種草地上的傳統獵食者,尋常的光景,牠們獵捕的對象大多是草叢中的鼠類;光是見到這些天賜的景像便覺得心懭神怡,令人留連忘返,還有巨大的大冠鷲很是反常地出現在公路偏向海的一方,無聲無息地低空掠過我的頭頂,次數非常頻繁,後來我才明白,因為臺11線偏向海的一方,除了老早有人使用的私有地或承租地可以繼續使用外,大部份的土地皆劃為國有林地,有林務局管轄巡邏與造林,不得隨意開發,所以生態維持得相當好,蛇類很多,才吸引吃蛇的大冠鷲從盤旋的山區下來,不時翻飛在汽車奔馳的公路上。
像這樣通往海邊梯田的農路或鑽入偏僻曠野的小徑非常的多,一條不起眼甚至濃密幽深得有點駭人又引人好奇的小徑,或者帶你發現四週皆是荒廢而被雜草重新佔領的農田,或者引領你在防風林裏遇見一條清澈的小溪,一有空我便騎著摩托車梭巡在包圍著阿都蘭以及隔鄰東河鄉的阿美族老部落八里和佳里的曠野與田園,四處探尋適合徒步與冥想的深幽小徑。
這是我私人的神聖體驗,徒步的時候,選擇一處絕佳的環境不被干擾,能夠進入一種很舒服的冥想狀態。
所以我千里迢迢四處找尋我的道場,不是寺廟,不是教堂,不是聖殿,只要是一條清涼小徑。
遊蕩的時候無事一身輕,我會在紅隼活躍的青草地上停好摩托車,走下海岸的卵石灘地,繼續我的海濱健行。
海邊的卵石灘地隱隱存在著陪襯冥想的音樂,躲在我的腳下,卵石隙縫間得靜心聆聽,有時那隙縫間紛紛被潮水滲入的聲音,會由腳傳遍我的全身,引起一陣酥麻,潮水一湧上岸與緩緩退去的聲音是不同的,如此潮來潮往,百聽不厭。
在臺東都蘭住了快一年,更加確定我所住的環境,我的村子是被一層層森林與曠野,灌叢草木與田園果樹所重重包裹的;從前我住在高雄壽山下的西子灣,那兒靠山,還有一些森林,只不過是綿沿不斷的龐大城市,包括城市中的噪音與污染,擁擠的交通與人口,包圍著海岸線碩果僅存的一座山丘,山上還有好多建築好多住宅好多條路,森林便在夾縫中生存;我在城市中打拼累了,還好還有一片清涼的森林可以逃入,可以暫時藏身喘息,一處無人的空間可以避靜。
如今我的生活是被一大片無盡的綠野所包覆,一走出去便是人煙稀少的大地;生活在人口流失的村子裏,左鄰右舍已經不多,一整日在曠野遊蕩,根本講不到半句話。
我的前世也許是一隻遊蕩在曠野的孤魂野鬼,我愛死了這種遊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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